今天被我们称为布鲁斯的东西,实际上是美国黑人一种古老的民歌。在英文原词中,它被叫作the Blues。Blues的原意是“蓝”,引申意是忧郁。所以,the Blues到了中国,就有了各种各样的叫法——蓝调、怨曲、布鲁斯、黑人悲歌……译名不同,所指却都是同一个东西。
布鲁斯是从哪一天诞生的?不知道。没有人知道。这正像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的任何一种民间艺术,它默默地酝酿,在文化人所垄断的正统艺术史之外恣意生长,不形诸文字,亦不为历史所察。直到有一天,这个民间的浪子偶然地同时又是必然地与正统文化发生了关系,人们才恍然发现,一种巨大的、全新的、传奇性的新艺术诞生了。
对布鲁斯而言,这神奇的一天大约出现在1865年。这一年,经过南北战争的洗礼,美国的黑人奴隶终获解放。然而他们终于赢得的自由,到头来不过是一点一分可怜的自由迁徙的权力——种族歧视的巨大氛围仍无形地存在,黑人依然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这种底层的生活,和他们当奴隶时没有太大的不同:黑人依然受穷、失业,没有体面的住房,没有平等受教育的权利。不过他们自由了,他们的歌唱不再受白人庄园主的监视,并且由于他们四处迁徙,这些歌唱迅速从南方传到美国各地。
这些歌唱至少已经存在200年了,只是从这一天开始,人们把它叫作布鲁斯。在这之前,它是做工歌、田间号子和黑人祈祷时的圣歌。从1619年荷兰人首次将黑人仓储式地贩卖到英殖民地北美以来,这些悲哀的歌曲就一直在孕育、在发展、在变化,在伴随着这群黑色的、苦难的人们。它代替了哭喊,比哭喊更锥心。这些歌曲鲜明地延续了黑人们的家乡传统,正像非洲的音乐一样,它的歌唱中掺杂了颤抖的嚎叫和假声,并经常采用强烈的节奏和应答轮唱的传统。随着远离家乡之后一代代人的繁衍,传统保存了,同时又发生着衍变,它日益经受着新的文化环境的浸染——白人从欧洲带去的传统音乐:天主教堂的唱诗,英伦三岛和凯尔特的民谣,法兰西的民间舞曲,古典主义的器乐弹奏,这些东西无形地在给黑人以影响。虽然黑人们并未意识到,但潜移默化中已在不知不觉地使用欧洲的和声体系。在奴隶时期,黑人们只能在干活时唱、在做礼拜时唱,唱的内容局限于劳动、助兴、宗教,否则弄不好会惹上杀身之祸。但1865年以后的变化,使黑人终于可以无遮拦地抒己之情了。就黑人的歌唱而言,这个时候它获得了作为艺术创作最不可缺少的一个条件——自由。况且,它业已先天地拥有了作为艺术最深刻的创作之源——压抑和苦闷。所以,19世纪下半叶,黑人音乐空前地发展起来,这个时期通常被人们认为是布鲁斯的第一个发展时期,也是它的始创时期;此前的美国黑人音乐,如田间号子、做工歌等等,仅仅被视为布鲁斯的前奏。因为从这个时候,黑人的民间歌曲的的确确面貌变了,并且更大的一个,变化在于:由于公众场合演唱及稍后灌制唱片,它开始进入正常的文化流通领域。
布鲁斯的发展大致经历了这样几个先后时期和不同风格:
原始布鲁斯:原始布鲁斯只是作为一个假定的过渡时期,用以区别看待爵士乐与布鲁斯的不同起源,其实从根子上来说,两者的初态是同一个东西。爵土乐在发端初期即表现出城市艺术的特征,而布鲁斯则首先涌现于乡间——17至19世纪,北美洲的南部是一望无际的广阔农野,这就是老黑人们念念不忘的深情的密西西比河流域,三百年间,先后有近一百万黑奴开垦耕作于此。这里既是美国黑人的发源地,也是美国黑人布鲁斯的发源地。大量的、已经不可能留下名字的民间艺术家,发源出布鲁斯最早的源流,这就是所谓的原始布鲁斯。这其中,既包括一些早期的著名黑人民谣,也包括黑人以打击乐手法演奏的弹拨舞曲。原始布鲁斯一度获得的最显著的发展是在密西西比、得克萨斯和路易斯安那的伐木区,那里周未夜小酒店的聚会,为黑人歌手和吉他演奏家提供了演出和谋生的空间;再就是19世纪下半叶黑人游吟歌手的演出。正是从这两个出处,分化出最早的黑人艺人——他们从劳动中分离,专门以弹唱谋生,并且不同之间的艺人可以在一起交流、合作、奏乐、厮混,这里面有很多原始布鲁斯的艺人,他们的身份是歌手或吉他手。到今天,我们尚能寻索到名字的大概仅剩下巴科·怀特和一位外号叫“魔鬼的女婿”的歌手皮提·威茨脱。
乡村布鲁斯:大概从19世纪末开始,当布鲁斯以鲜明的类别特征首次在历史上出现时,它的演奏和演唱者多集中活动于密西西比河流域的乡野大地,这个时期的布鲁斯被称作乡村布鲁斯。乡村布鲁斯的特征是:单纯的形式、质朴的音色、歌中的呻吟和大量的不协和音。乡村布鲁斯虽然简单,却有比后来的布鲁斯更为直接和刻骨铭心的悲伤。乡村布鲁斯的大师有查理·帕顿、桑·豪斯、罗伯特·约翰逊等。在黑白关系远不是那么紧张的得克萨斯,则有风格较为软调、舒缓的乡村布鲁斯的另一支,这一支更接近后来的美国民谣,盲人莱蒙·杰佛逊、“铅肚”,等是这类风格最杰出的代表。
城市布鲁斯: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本世纪20至40年代),经济形势发生了巨变,由于劳动力需求剧增,黑人们开始成群结队地从祖居的南方农村移民到工业发达的北方城市。短短30年间,竟有数百万黑人成为“农转非”的新城市人口。大规模的移民,生存环境的改变,使他们的音乐迅速脱离乡村布鲁斯的原有风貌:泥土气息渐褪,乐器开始通电,乐队形式渐渐确立,并发展出最早的录音技巧和制作技术。乡村布鲁斯的弹奏者是个人,通常通篇是一个人自弹自唱,即兴、随意、无拘无束,没有编曲、乐谱也不严格遵守拍子的规范,仅仅是参加较大型的户外活动时才出现两三人的临时合作。而城市布鲁斯的弹奏者首先是一个乐队,通常有一至两把吉他,一把贝斯、一架钢琴,一套鼓,有时还加上吹奏乐器如口琴、小号、萨克管等;由于乐手之间加强了配合,布鲁斯的规范性增强了,出现了较固定的乐曲结构形式,布鲁斯从原先的独奏艺术转变为一门小乐队艺术。形式的变化之后,还蕴藏着更深刻的内容上的变化:这时候,黑人乐手已不再是田野大地上孤独的行吟者和漂泊不定的卖唱艺人,而变成城市娱乐场所中的固定团体,是下层市民欣赏的对象,代表了城市底层备受歧视的社群。城市布鲁斯一部分转向平缓、文雅、松弛、流畅,洗去了不协和音、尖锐的非洲印记和乡巴佬气;另一部分趋向更响亮。更激烈、更粗矿、更紧张的乐风,包括激情勃发、有撕裂效果的口琴,强拍如潮的电声合奏,粗嘎的、喊叫式的演唱。城市布鲁斯的代表,粗扩一路有“混水”、“啸狼”、威利·迪克逊、小瓦尔特,软调一路有B.B.金、艾特·詹姆斯、T. B. 沃克尔,还有介乎两者之间的比尔·布隆兹、布·迪德里、吉米·里德等。
无论是原始布鲁斯、乡村布鲁斯还是城市布鲁斯,除了一把饱经风霜的老男人歌喉,与这种黑人民间音乐最脱不了干系的是吉他的弹奏。布鲁斯吉他从极少受到欧洲音乐旋律与和声的地方起步,在百年的时间里繁衍了也许是历史上最蔚为壮观的一支吉他演奏家族。早期的布鲁斯通过吉他琴弦滑音使音符走调发出酷似人声哭泣的效果,同时以打击乐的方式演奏拨弦乐器,突出节奏,这种音响技巧的完善形成布鲁斯最显著的技术特征。我们上面提到的布鲁斯艺人,一个个不仅是响当当的民间歌唱家,大多还同时兼为卓越的布鲁斯吉他演奏家,他们融合非洲音阶和欧洲民谣音阶的重复音部分,刻意压低曲调,第三、第五、第七音降半音,以十二小节、三和弦和受正统音乐影响的三行式歌词旋律的模式,创造了既不同于非洲更不同于欧洲的美洲黑人自己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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